音樂圖像學與敦煌壁畫
陇菲
本世紀初,發生了兩件起初並無直接聯繫,而實際上卻有某種內在關聯的事情。一件是“敦煌學”因藏經洞的發現而開始建立;另一件是“音樂圖像學”(MusicIconography)奠定了自己作為一門相對獨立學科的基礎。
八十餘年過去,敦煌學已成為國際範圍顯學,音樂圖像學也有長足進步。但在國內,對音樂圖像作為樂史資料的重要價值缺乏認識,甚至有所貶低,音樂圖像學仍未獲得應有重視;敦煌石窟尤其是壁畫中的豐富音樂圖像,至今未被充分利用。
音樂是聽覺藝術。音樂史理想的研究對象是音響。但是,一八七一年愛迪生發明留聲機之前,音樂史上無音響資料可言;西元之前,據目前所知,也無貯存音樂音響信息的樂譜。
音樂,又是抽象藝術。即如中國古代樂舞,明顯具有舞蹈的視覺成分,也難以用文字詳實記錄、生動描述。因此,在錄音技術和完備的記譜方法產生之前,樂史被誇張地稱之為“無對象的歷史”。
音樂史的研究對象,因音響亡軼逝缺、不成系列,而不得不由樂聲、樂譜、樂器、樂典、樂像、樂俗六項樂史資料構成的一個相互補充的資料叢結。此,正如圖所示:
六項樂志資料叢結
其中,樂聲是第一等級的樂史資料。一八七一年前沒有聲響記錄的樂史,只能是“准史”,實可稱之為“啞巴音樂史”。
樂譜是第二等級的樂史資料。記譜法,使生生不已的音樂聲響,凝結轉化為邏輯嚴密的信息符號。樂譜,是前人音樂作品復原成為音樂聲響的依據。有了樂譜,樂史不再是“准史”。可惜,直至中古,甚至更晚一些時期,仍無完備的古譜系列資料。尚存的古代樂譜,彌足珍貴,畢竟是吉光片羽。
樂器是第三等級的樂史資料。生產工具是歷史的尺度,樂器則是樂史的尺度,是樂史的化石。根據古代樂器,至少可以瞭解先民音樂藝術的物質材料,即樂聲的信息。樂器資料,目前可以上溯至新石器以至舊石器時代。但尚有重大缺環,未能成為序列完整的系統資料。
樂典是第四等級的樂史資料,特指樂譜之外的音樂文獻。儘管在文獻浩如煙海的中國,歷來崇尚典籍,但就音樂藝術抽象性而言,不得不對音樂典籍的重要性打一個折扣。
樂像是第五等級的樂史資料。音樂圖像資料有生動的品質,但若無樂聲、樂譜、樂器、樂典、樂俗資料的參照,進行綜合研究,它只能作為默證,而無雄辯可能。更何況圖像的漫漶、寫意的粗率、雕塑的殘損、造型的簡略,都會降低其作為樂史資料的價值,造成理解上的種種差異。
樂俗是第六等級的樂史資料。音樂民俗現世的實踐性,使它成為極好的旁證材料。淵源的難以追溯,時限的模糊含混,使它不能成為樂史的確證。
以上所說樂史資料的六個等級,是就其本身的性質作共時比較,如作歷時比較,樂像資料的重要性便不容輕視。相對而言,六項樂史資料中,只有樂像資料貫穿整個樂史,形成時間序列較為完備的資料系統。如果,以時間序列完備的樂像資料為憑據,以六項樂史資料綜合研究的叢證法梳理古代樂史脈絡,樂像資料可揭示許多史籍語焉不詳的細節,彌補其它樂史資料之不足,起到證史、補史,打開思路的作用。
研究樂史,特別是研究樂器史的學者,特別注重樂像資料,原因正在於此;音樂圖像學之所以能夠成為一門相對獨立於音樂歷史學的邊緣學科,原因也在於此。基於這個認識,我們理應高度重視樂像資料,特別重視敦煌樂像資料,使音樂圖像學在中國有飛躍進步,使敦煌學新開一特別生面。
敦煌石窟的樂像資料,作為音樂圖像學的豐富寶藏,有其特殊重要的學術價值。
1、敦煌樂像資料數量之巨大,世界上首屈一指。敦煌石窟藝術,號稱“四百九十二個洞窟,兩千餘身塑像,四萬五千餘平方米壁畫”,此外,藏經洞發現的各種古代遺畫中音樂圖像難以數計。
本世紀初到現在,各種各樣的“圖片音樂史”不斷出版刊行。據說,國外一出版社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資助,計畫出版四十分冊大型世界音樂叢書“圖片音樂史”,其《古代中國》部分,將彙集一百四十至一百八十幅(其中十幅彩色)圖片。這個規模,與敦煌石窟藝術——我們祖輩早已“編”就的超巨型“圖片音樂史”相比,實在微不足道。
2、敦煌樂像資料,是東西方音樂文明交流的歷史見證。敦煌地處絲綢之路咽喉,中亞交通孔道。沿絲綢之路進行的東西方音樂文明交流,在敦煌藝術中有生動的留影寫真。敦煌以及河西隴右地區,作為中國音樂文明源頭之一、楚漢音樂文明傳存重鎮,作為華夏之聲西被前沿、西域音樂東漸首站,它的重要歷史地位,在敦煌樂像資料中有極鮮明反映。
3、敦煌石窟的樂像資料不是孤立存在,它與敦煌地區其它文物,特別是與藏經洞發現的各種文書中有關古代樂觀(音樂思想)、樂事、樂俗、樂府(音樂機構)、樂人、樂曲、樂舞、樂隊、樂器的大量文字一起,天然有機地構成了一個時空座標一致的、共生的樂史資料叢結。它內在地要求我們運用語言學、音韻學、文字學、訓詁學、版本學、民族學、民俗學、神話學、社會學、歷史學、地理學、哲學、美學、文學、樂學、律學、聲學等各種學科知識,對其進行整體綜合研究。
4、敦煌莫高窟中的樂像資料(洞窟壁畫,藏經洞中發現的各種古代遺畫,以及少量的樂舞塑像),上迄十六國時期,下至宋、元、明、清,連綿延續達上千年之久。這種同一地區時間上的連綿延續,使其空間的留影寫真,具有舉世無雙的史學價值。觀摩玩味敦煌莫高窟壁畫,一種明晰的歷史感油然而生。眾多的樂像資料,在歷史長河的時間序列中,充分顯露它所貯存之樂史信息的深層內涵。
敦煌石窟,據現有資料,建自前秦建元二年(西元年)。從那時,直到元代停止建窟(壁畫、塑像的重繪、重塑直到清代仍在繼續),整整延續了一千餘年之久。時間的流逝與空間的分佈,並無必然的維向關係。千年之中,先輩在敦煌三危山與鳴沙山之間的岩洞西側立壁上,南鑿一洞,北鑿一洞,上建一窟,下建一窟,事先並無整體構想。整個莫高窟的層位、方向分佈,並不反映建窟時間先後順序。如果說這是一冊世界上規模超巨的“圖片音樂史”的話,那麼也可以說,它裝訂錯亂、排列無序。
但是,借助敦煌文物研究所編寫的《石窟編年目錄》,可以無視其空間分佈,而按時間序列,自北涼至元代(以至清代),巡禮整個靈岩寶藏。這樣,共時、散亂的空間,會在我們上上下下、往來反復的運動中,展開歷時的、有序的過程。“裝訂錯亂”的“圖片音樂史”,會被重新“裝裱”成為一軸有序展開的中國、中亞、乃至世界音樂史的“長卷”。
在此“長卷”中,祥雲與花雨交輝,金石與管絃相和,鹵簿與儀仗奏凱,飛天與羽人歡歌。時間逆轉了,舞臺變換了,我們仿佛又回到那往昔的美音世界。
北京,《百科知識》,年第7期,第29-31頁;
北京,《人民日報》(海外版),年9月26日第8版(摘要)。
陇菲